「那个……已经可以了。」
听见金妮畏缩却带着感激的声音,希妲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松开双手,拍了金
妮的肩膀就转过身去。希妲站在研究所的正门前,神情愉悦地等候着反应比往常
要慢上几秒的解码人员与手持传令单的少尉。那名负责解码的军官看起来倒像是
标准的亲卫队员。强壮的体格、严肃的神情,还有股令人讨厌的气味。不讨喜的
军官面无表情地领着脸颊红润的金妮来到长官身边,准备进行解码动作。
就在金妮正要呈上传令单时,希妲制止了准备接手的军官。
「今天是哪一组呢。迦玛?约瑟夫?金妮,麻烦给我通行密码。」
金妮愣了愣,连忙将皱成一团的传令单拉平,紧张地确认上头的密码后回答:
「第、第一七六号指令为『03423C2C』。」
「你是什么时候拿到密码的?」
「帮忙完本部的任务……一拿到就赶紧过来了。」
希妲若有所思地点头。
「哦。麻烦给我一条橡皮筋。」
希妲歪着头思考,因此压根没注意到一旁瞪大眼睛的两位军官。皮肤黝黑的
达宾上尉目光一瞥,金妮才在不想惹直属学姊发怒的压力下解开自己头发上的其
中一条橡皮筋,一脸摸不清楚状况的表情望着陷入沉思的上校。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长官,但能够像这样注视长官冷峻的侧脸倒是头一
遭。金妮彷佛受到长官的传染,视线不知不觉间停顿下来。身子一放松,四周旋
即出现肉眼无法捕捉的思考之墙。她是来自参谋本部的希妲·达克上校,经常来
访亲卫军管辖的十六间研究所。
据学姊说,这位长官本来只是东北军的参谋旅长,不知为何只花了三年就爬
升到参谋本部,甚至成为上将眼中的大红人。可是金妮不怎么喜欢宛如伟人传记
的传闻,关于希妲·达克如何运用莫测高深的谋略一统东北这件事,她始终抱持
着漠不关心的态度。现在她只倚赖那双还算健全的眼睛,好将希妲·达克这个人
的脸深深记在脑海中。至于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连金妮本身也搞不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无法掌握的思绪因为希妲·达克美丽的侧脸变得狂乱,在透明的空间中不断
反射,最后彻底将一向不喜欢伤脑筋的脑袋瓜占据。只想去回想、只想去欣赏,
甚至,只想身处于一个名唤希妲·达克的世界。
「……金妮少尉!」
猛地一晃,金妮被撞上后脑勺的怒吼声吓得清醒了过来。她滑稽地让身体重
新获取平衡,目光依旧停留在长官的脸上。本来以为可能会看见生气或皱眉的长
官,想不到对方仍然是一副沉浸于思索中的模样……金妮不知所措地转头看向达
宾学姊,然后才在学姊的视线诱导下发现了长官那只不晓得伸出多久的手掌。
「实、实在非常抱歉!」
金妮深怕她的粗线条早已惹来长官的不悦,于是以非常快的速度弯腰,角度
是新兵训练中严格要求的九十度……再多一些。打直的手臂与耳朵同高,面向灯
光的掌心战战兢兢地捧着传令单与一条红色橡皮筋,动作标准到让人不禁怀疑她
是否才刚出新训中心。就连本来只打算接过橡皮筋的希妲,也被这有趣的一幕吸
引住了。在她的印象中,自己的初次告白似乎也是这种可笑的姿势。希妲只拿起
那条橡皮筋,就让胆战心惊的金妮退到一旁。
这么一来,想要她的慾望也更深了。
过去一直担任第三研究所解码任务的达宾上尉不客气地推开金妮,对正以单
手迅速扎起金色马尾的长官背影说道:「达克上校,请容许我插嘴。本部的密码
必须转译四次,且各时段采用的编码方式不同,如果不能在时间内解译并使用将
会无效。为了慎重起见……」
流畅而俐落地扎上长长一条马尾的希妲甩了甩头发,说道:「昨天我已经花
了四十分钟在读军部暗码,还记得那一些编码公式。这次的密码是否只有五个字
母?」
达宾上尉早在刚才就已推出个大概,但还是无法确定第三道以后的转译是否
正确。她能在五分钟内利用字元推算及消去法找出最适当的两组暗码,若要完全
解码只需要再多一点点时间。然而就在上尉准备进行最后一道手续时,她的视线
不经意地发现长官那只等候着橡皮筋的手,因而中断了她自豪的脑内解码。
「……是的。这次的暗码可能是五个字母或七个字母。」
「好,那么我要走了。」
希妲拍了下犹如金蛇般的长发,转头朝金妮嫣然一笑。
那位仍带着小小恐惧的女孩──金妮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才终于理解那道笑容
所代表的意义。在那之前,它只在她心中留下复杂又苦涩的悸动。
踏入黑暗中的希妲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老旧的保全系统将铁门关上后,本
来就无法提供任何帮助的光线总算彻底消失。潜行于黑幕之中的保全系统正以极
其静谧的态势等候着尚未报上通行密码的入侵者。希妲不以为意地继续向前迈进,
某样挂载于天花板上的机器也悄悄地跟着她移动。喀、喀、喀、叩。每当来到第
一道巨墙前,她总是忍不住为这儿的结构感到可惜。大理石应该用在地面凹凸不
平的参谋本部,而不是用在这种废弃研究所才对。无论如何,这也是每回必做的
一个动作──「真想要这里的地板哪……」
喃喃抱怨完以后,她才想起这次并没有达宾上尉随行,因此那扇沉重的门扉
自然不会在她的抱怨结束后,带着吵死人的巨响敞开。
在冰冷的石墙上摸黑找到密码锁后,希妲回想起昨晚读过的暗码记录,脑中
渐渐浮现六乘六的按键配置。确认零与一的按钮位置后,希妲的食指及中指分别
压在两键上,随着心中的覆颂依序敲了起来。第一道锁准确无误地解开。
走没几步──也许是因为自己正思索第二道锁的按键配置之故,希妲觉得才
走不到几秒钟,就到了第二道巨墙前。这次一共有五个键。除了零与一以外,她
得在略显模糊的记忆中摸索四、五、七三个键的位置。希妲苦恼地摇了摇头,接
着又鼓起精神一口气敲下合计七码的密码。第二道锁也顺利打开了。
既然前面两道解码无误,那么第三道锁肯定是自己所想的那组密码没错。然
而希妲却在第三道锁前停下脚步。
有点焦躁的心情在黑暗中一点一滴被吞噬,最后只剩下震耳欲聋的耳鸣刺得
她浑身不舒服。希妲在黑色的空间中一动也不动。门关上后过了二分十四秒。取
得密码花上十一分又八秒。两者合计为八百零二秒,加上误差修正的两秒,总共
是八百到八百零四秒之间;根据这道特殊锁的规律来算,至少得等十六秒后才能
将风险压到最低。
希妲不急不徐地走到密码锁前,然后伴随着心中默数按下第一个键。
一、二、三、四、五。每秒记录一个正确密码字元的保全系统,将乱数更新
的对应按键以某种规律重新配置,好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对这套系统十分感冒的希妲看见第三道门逐渐移动时,总算松了口气。
通过三道巨墙之后,迎面而来的是一片宽敞的黑暗。
「……连灯也不开,真是吝啬。」
希妲笔直朝前方走去。不晓得这里为何非得维持原研究所的摆设?它们也许
可以让第一次闯进这儿的入侵者撞得头昏眼花,但是若能把这些桌椅分配到物资
缺乏的支部去,绝对要比搁在这儿要好得多。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五十道视线
时,希妲不禁皱起眉头。
校级战斗军官群──精英中的精英。
她曾经与一位同阶级的战斗军官比试,结果向来以指挥作战爬升上来的希妲
在十五秒内就完全败北。那种可怕的怪物竟然在这里配置了五十个。里头关着的
东西真有那么可怕吗?希妲边走边想。
不,再怎么比,论可怕的话当然是那些彷佛随时准备扑向自己的怪物要可怕。
所以她才不喜欢直属于赛尔菲尔中将的三千亲卫军。
厌恶到连冷汗都流不出来的状况下,希妲来到了最后一扇铁门。没有加设密
码的门扉透过监控室自动打开,接着是了无新意的另一片黑暗。希妲闪入其中,
铁门跟着关上。
主研究室的铁门永远那么吵。
这里面过去曾是生物科技权威的实验场所,集世上尖端科技于一室,同时也
是地球联合军最受瞩目的研发单位。然而科技开发在遭遇史无前例的大瓶颈后便
迟滞不前,相关研究也跟着一蹶不振。现在,这里只是座倚靠保全系统及精锐部
队镇守的黑暗牢房。
适应了黑暗的希妲顺畅地绕过几张报废桌子,走到研究室中央。
黑色薄雾的另一端浮现了人影。
稍微喘口气的希妲两手叉腰,一副长官对待下属的姿态说道:「好久不见,
怪物。」
被称为怪物的人影顿了一下,嘴唇无礼地微微挪动。怪物用着宛如歌唱般的
声音淡然回答:「我只希望永远不见。」
希妲闻言,微微一笑。
「总有一天。」
「我期待着。倒是那个小黑人,竟然没跟着来。」
「今后即使只有我一个人也没问题。话说回来,依照特别命令第三号,这里
的戒备并没有规定中的严格嘛。只要你有那个意思,应该轻而易举吧?」
怪物以那双视黑夜如白昼的琥珀色瞳眸凝视希妲挑衅的眼神好一会儿,面无
表情地回答:「总有一天。」
希妲彷佛真的很开心地笑了声。
「我很期待哦。好了,闲话到此。我今天是代表参谋部前来与你商量一件事。」
「……我替你们做的已经够多了。」
「那么你还是得做。」
怪物沉默不语。她冷冽的目光穿越了黑暗射入希妲眼中,然而怪物的瞪视似
乎对这位突然强势起来的女子毫无作用。
「这次又是什么?」
「关于圣遗物的搜查。」
「真是贪婪啊……我已经帮你们研发出延续生命的技术,但成效如何你们最
清楚。你难道不知道,你们已经得到太多不该得到的知识或技术了吗?一旦违背
这个世界的真理,只会招来彻底的毁灭。」
「是呀。多亏了你,公民妊娠计划才得以实行。可是现在我们正在与瑟安作
战,伤亡率依然远高于生育率……」
这个精练的家伙还是这么惹人厌。怪物将她的不满与愤怒表露得一览无遗,
然而希妲并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希妲维持着不讨喜的制式笑容,向她走近一步
说:「军部很感激你的帮助,并且也在最前线投入『圣赛门』、『叛徒犹大』。
当然,我们也晓得只是单方面要胁你不会是明智之举。因此,只要你愿意协助这
次的搜查任务,军部将会取消针对『已消失的最后白海』的凶手歼灭行动。」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只要再往前微微一倾就会撞上的程度。怪物──丝
芙妮不禁倒抽一口气。
「……这个不叫要胁?」
希妲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直视丝芙妮愤怒的瞳孔说:「你很聪明。可是再多
的智慧有什么用呢?你只管依循军部安排好的剧本走下去就对了。」
希妲迅速地抬起右手,投入黑暗中的五个指腹紧紧地贴上那自傲的胸口。她
面露使人不悦的冷笑。
「说实话吧。我呢,最讨厌你这种不老、不死的怪物。你们拥有无限的时间,
却不懂得好好把握;而我们人类只能在有限的时间中,反覆挣扎无数个世纪。像
你这种既聪明又美丽,还握有可怕力量的怪物肯定无法理解像我们这种被诅咒的
物种。那也无妨。对我而言,你就如同你眼中的人类那般,一种低贱、渺小又碍
眼的存在。我才不管你是使徒还是怪物,这儿并没有容得下你与你的姊妹们的空
间,军部没立即处决你已经是最大的包容。听好了,怪物。这个世界呢,只属于
我们这些优越的人类。若不乖乖顺从,我现在就能毁了你所珍惜的一切。」
仅一瞬间,丝芙妮感受到了沉睡已久的怒气在心底微微发颤。当她察觉自己
的抑制力发生动摇后,赶紧说服那股呼之欲出的愤怒,只留下足以扭曲脸部肌肉
的微弱力量。这一切看在高高在上的希妲眼中,变成了难以言喻的优越感及兴奋
感。希妲的上半身向前一倾,双唇撞上了正努力控制情绪的丝芙妮的脸颊。不会
反抗的猎物──还是有她的可爱之处。希妲就这么吻了丝芙妮冰冷的脸颊,然后
用着尖锐如刺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为了谁都好,快点告诉我。『贞德的
旗帜』究竟在哪儿呢?」
§
「……奇怪的东西?」
中尉睁大了略显疲惫的绿眼睛,转头看向站在一旁报告的副官。因为太专注
于环绕耳际的某项报告,中尉甚至忘了她正在替一名受伤的部属包扎膝盖的伤口,
若非伤兵因长官无意识的轻拍伤口而发出惨叫,她恐怕还会做出更多不合常理的
事情也说不定。不管怎么说,对这名伤兵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咬牙忍耐二次伤害的贝伊已经恢复了血色,但她仍忍不住抱怨道:「中尉…
…上个月才听说你将消毒水倒在乔拉的头上……」
被部下挖苦的中尉故作惊讶地轻呼:「真的吗?我记得乔拉的伤口在手臂呢。」
中尉说得一点儿也没错。贝伊的搭挡──乔拉的手臂确实在任务中遭受砍伤,
这点不只协助治疗的贝伊知道,就连平常总待在中尉身边、与中尉一同加入治疗
工作的副官卡琳也能见证。然而……中尉她也确实因为在治疗中听取报告,而迷
迷糊糊地将消毒水倒向不该倒的地方。
「哎呀。这么说起来好像是有这种意外。」
「麻烦你不要每隔一个月就出这种意外啦!两个月前,你还差点烧掉伙食班
瑟儿的头发。瑟儿的长发可是从小时候就开始留的耶……」
「哎?那一次是因为……」
忍不住加入话题的副官卡琳插嘴说:「因为您正接收亚库兹克的情报。」
「卡琳,你记得真清楚。可是这种时候不该发挥你卓越的记忆力……」
卡琳神情沉重地说:「因为在三个月前,您一个恍神就用手术刀划开在旁边
扶持病患的人的小腿。四个月前则是差点将清洗脏毛巾的热水喝下肚。五个月前
……」
「……好了!」
随着卡琳的提醒而不断想起过往糗事的中尉惨叫一声,丧气地低下头喃喃道:
「所以上个礼拜才发给大家拥抱券嘛。」
谈起中尉那独树一格的补偿办法,卡琳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的。那一张可是叫价到一比二张餐券呢!可是虽然已发送二十七张,使
用数却是零。看样子大家都打算等您本月的意外发生过后才使用。」
虽说针对因自己受到二度伤害的部下发放拥抱券可谓前无古人的奇想,可是
从发放日算起来已经过了将近一个礼拜,仍然没有任何一位部下拿着拥抱券来见
自己,中尉也因此感到丧气。然而副官那句「使用」却又使她打起了精神。中尉
抬起头来,以绿色的双眼诚恳地注视副官,开心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拥抱券
还是有效罗?」
「是的!能与大家心目中的长官拥抱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呢。只要不会因
为您的拥抱而受重伤……」
「……你够了喔!」
这般说着的同时,贝伊的膝盖总算受到应有的包扎,现在已经好多了。她有
点怀疑地轻踢着腿,感受到过去那种已经习惯的轻微疼痛,这才对长官的手艺放
心。贝伊从短裤口袋中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米黄色纸条,夹带一些像是毛屑或沙土
的脏东西一并扔给正满意地点着头的长官。见到那二十七张之一的拥抱券,中尉
是讶异地张大了嘴,然后乘着迅速满溢的喜悦直接扑向笑容腼腆的贝伊──可是
她忘了贝伊的伤才刚包扎完毕,而且贝伊还是坐在椅子上。被喜悦感冲昏头的中
尉就这么将贝伊扑到在地……并且以她坚硬的右脚膝盖,豪迈地撞上贝伊的伤部。
目赌整起事件的卡琳赶紧走向两人跌倒的地方。她连忙将才打算要拿出来的
拥抱券塞回报告书中,脸色担忧地问道:「卡蜜拉姊、贝伊……你们还好吗?」
靠在贝伊肩膀上的卡蜜拉中尉没有什么大碍,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转身向
卡琳点头。至于受到三度重创的贝伊……已经昏过去了。在卡琳优秀可靠的提议
及协助下,她们将贝伊抬到隔壁的医护帐,以免贝伊在昏迷期间又遭到四度伤害。
一位军医看见了卡蜜拉等人,沾了血的口罩还没拿掉就急忙凑上前去。
「是卡蜜拉姊耶,您怎么会来这……啊,贝伊不是在您那儿治疗吗?」
她当然不能据实以报。这个时候,卡琳彻底发挥了她担任副官的专长。卡蜜
拉的不谨慎巧妙地消失了,这件糗事则由不幸的贝伊默默承担。不晓得当贝伊醒
来并知道这件事时会做何感想?听着卡琳解释的卡蜜拉感到过意不去,于是只好
又将两张拥抱券塞进贝伊的短裤口袋,做为补偿。以结果来说,贝伊总算得到目
前最完善的治疗及保护了。
离开充斥着消毒水的营帐,卡蜜拉忍不住松了口气。
并不是因为这场意外告一段落,而是在这短暂的空档里,沉淀于身体深处的
疲惫肆无忌惮地通通涌上心头。
自从前天半夜帮忙照顾两个营区的伤兵,她与卡琳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睡
觉。一方面是因为这几天接连发生的小冲突造成太多伤患,一方面也是因为军医
的数量根本不够用来治疗及看护,于是她就带着卡琳与几位对看护颇有心得的部
下加入行列。虽然身心俱疲,但这正是她仍与部属们共同待在前线、共同为了某
个目标奋斗的铁证。而且任务也完成了,她们很快就能回到东边的基地。
卡琳除了协助卡蜜拉以外,还得挪出时间整理战斗及侦察报告,因此她也忍
不住打了个大呵欠。卡蜜拉听到她疲惫的声音,感觉到身体似乎也变得更重了。
可是现在还不能放松。等琐碎的事情都处理完、回到基地后,要睡几天都没问题。
卡蜜拉领着卡琳漫步走到营区外。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慵懒感似乎传染了整
座营区,几位上前打招呼的士兵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再怎么说,正值八月的酷
暑也无法使人在闷热的营地中懒散地躺下、等着被烤熟吧。两人在距离营区十来
步的坡路上停下脚步,彼此对望一眼,然后陷入各自的沉思里。
她们所在的第一营区驻扎于坡地上,为了方便支援位于平地的第二营区或北
方的友军,这块视野辽阔的山坡是非常好的驻扎点。更何况待在这里还可以闻到
来自森林的新鲜空气……至少在不久前是这样没错。
夹杂着某种令人忍不住掩鼻的臭味,干热的微风从西南处的厄当林地迎面吹
来。站在颓靡的干燥坡地上,迎风闭目的卡蜜拉深深吸进一口污浊的空气,然后
缓慢地朝空中吐出。血的味道乘风飘散,代表友军部队已经展开第一阶段的行动。
那么接下来就得换这里做抉择了。武力镇压无法使人屈服,血腥之风终将带来更
为惨烈的悲剧。卡蜜拉让阴暗的天空透过薄弱的眼皮,在眼底映出一片片奇异的
色彩。她就保持着这种姿势,轻声对身后的卡琳问道:「卡琳,你说的『奇怪的
东西』是什么呢?」
被热风弄得浑身不舒服的卡琳搔了搔发痒的脸颊,望向长官的后脑勺说道:
「是的。在第七小队的侦察报告中,我们从林地深处发现了一种……类似宗教狂
热的仪式。」
「宗教狂热?原来不光是军部的高官存在着这种可怕的执着呢。」
卡蜜拉微微仰起头,两条手臂朝前方伸直,以彷佛歌唱般的姿势继续说道:
「那么奇怪的东西指的就是某种宗教罗?」
「这点还无法确定。根据小队报告,厄当难民们崇拜一面诡异的旗帜,以及
拿着该面旗帜的,嗯,领队或祭司一类的人。」
「听起来倒挺常见的。」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您还记得第七小队的托芬吗?」
「如果是那位黑色头发、瘦瘦高高、总是很有精神的小队长,那我还记得很
清楚。」
「她死了。由于她遭遇到的不幸,才让她的队员们将这起本来会被忽视掉的
事件彻底记录下来……」
又有自己认识的部属丧生了。卡蜜拉的心忍不住为之颤抖,哀伤的情绪紧紧
压迫她的眉头,只差没趁机侵占那已经麻木的泪腺。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不论以
前或是现在。卡蜜拉身体一放松,手臂也跟着缓缓降下。她微微转动身子,眺望
驻扎于山坡下的第二营区。
好一会儿之后,卡蜜拉才张开被热风带走生气的双唇,问道:「托芬是被难
民杀死的吗?」
同样因为这件事感到悲伤的卡琳面有难色地摇摇头──即使长官并未注意到
──然后吐了口气。
「不。她是被第七小队的队员们杀死的,她请求她们了结她的生命。」
沉浸于哀伤中的卡蜜拉想了想,直觉地说出最坏的推测:「阵前叛变?」
「小队全员否认任何污蔑的指称。我接到报告后已经请军医对她们进行简单
的测试,但是有的队员处于极度恐惧、有的处于极度悲伤……目前无法取得任何
可信的资料。」
「好。在有办法证实以前,请你跟我一起相信托芬小队。你同意吗?」
早已料到长官会说这句话的卡琳欣慰地露出笑容。
「我同意。那么您是否要听取小队的报告?」
卡蜜拉微微颔首,让卡琳继续报告下去。
第七小队费了一整晚的时间才横越将近半座厄当林地、绕进离主要干道有段
距离的隐密难民据点。若非难民们正为某项行动做准备,恐怕侦察也不会那么顺
利。无论如何,在托芬中士率领的小队抵达隐密据点后,她们发现有许多留守或
无法作战的难民都聚在一块,全神贯注地倾听一名手持军旗、全副武装的少女发
表演说。
由于连守卫也全心投入在演讲上,小队轻而易举地混入几乎有四、五百人的
小型广场,在人潮的圆环中观察这一切。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最深入人潮、
距演讲者甚至不到十公尺远的托芬察觉到现场气氛不大对劲,决定带着小队紧急
撤离。所幸演讲者及听众依然沉醉于那段根本可以称之为闲聊的迷人演说。
然而就在撤退途中,托芬的样子出现了异状。她的情绪出现极为强烈的反差,
一会儿歇斯底里、一会儿又恢复正常,尽管如此她们还是不断往东北方的营地撤
返。距离营地愈近,托芬的异状变得愈加强烈;她与队员们无法掌握病因,只知
道她能维持正常的时间已经不到数分钟,而每次发作都会持续将近半个钟头。她
们试着走完最后一段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可是到了这段距离,托芬却完全失去控
制。她的发狂很可能引起难民们的注意,如此一来她们就危险了。
小队在莫可奈何之下稍微折返。陷于原地长达三个多钟头后,托芬意识到她
快要无法控制自我,因此决意让队员们了结这突如其来、毫无道理可循的诡异状
况。听见托芬痛苦的请求,队员们最终还是在极为哀痛的状态下杀死了失控大闹
的队长。当她们返回营地后,一名勉强可以回报的士兵将侦察过程做了口述,最
后成为卡琳手中的报告书。
而整起事件是否为集团歇斯底里,或密谋叛变,或与厄当难民们有关,目前
尚待厘清。
「……以上就是来自第七小队的报告。」
本来已经做好觉悟的卡蜜拉也想不到,听完报告的自己终究难以按捺痛苦的
激流,眼角不知何时凝聚了斗大的泪珠,鼻腔也热得发疼。
看来,自己果然还是无法对这种哀伤的事实产生免疫。
「卡蜜拉姊……」
卡琳向前走了几步,递给卡蜜拉一副手帕。卡蜜拉察觉到卡琳的用心,于是
在接过手帕的同时重新展露出她的招牌笑容。只是,在卡琳眼中的微笑却带着难
以遮掩的痛苦。卡蜜拉动作缓慢地拭去滚落的泪珠及它所留下的痕迹,发热的眼
神中闪烁着令卡琳不安的光芒。卡琳小心翼翼地问道:「卡蜜拉姊,您该不会是
要……」
知道卡琳要说什么的卡蜜拉轻轻点头。
「卡琳,我想把『奇怪的东西』弄清楚。你认为呢?」
身为卡蜜拉部下的卡琳当然也同意她的看法。然而她毕竟是个军人。以身为
副官的一面,卡琳苦着一张脸说:「友军行动结束后,我们的任务也跟着结束了。
现在应该立即返回本部才是。」
「托芬的事,我无法坐视不管。你也同意我们应该相信托芬小队,所以现在
只剩下一个选择。」
卡琳做作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劝都没用吧……」
卡蜜拉笑着将手帕还给了卡琳,握住她的手说:「嗯!谢谢你。我们就再待
一天吧。要好好利用今晚来调查。」
「那么我先去通知第二营区的克拉拉中尉,请她们留下来协助我们。」
「麻烦你罗,卡琳。」
说完以后,卡琳就直接朝山坡下的第二营区跑了过去。卡蜜拉注视着卡琳渐
渐缩小的背影,突然心生一股罪恶感。因为自己的独断而做出的选择,势必会牵
扯到非常多的人。后来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不该在不明原因下死去的托芬,以及厄
当难民的诡异行为,总算能以温柔的苦笑说服那股小小的罪恶感。
现在还不到放松的时候。如果就这样放弃托芬及第七小队,将来一定会心生
遗憾。卡蜜拉瞄了眼开始令她反感的厄当林地,然后重新望向进入第二营区的卡
琳。
「睽违了三个月,不晓得大家过得好不好?」
卡蜜拉轻抚着微微鼓动的胸口,露出歉意的微笑喃喃道:「没办法,只好让
伊蒂丝再多等一天罗……」
第一章「她的军团」#1
什么都好啊。
对她们来说,什么都好啊。
用熟练的动作翻出壕沟,吸引这座战场上最为猛烈的炮火;从死去同伴的腰
际拆下剩余的手榴弹,在阵地被攻陷前点燃最后的火花;明明知道这么做没有用,
还是举着准备好的白布慢慢走出;将尊严与一切都留在火药堆,死命地朝已经失
陷的后方撤退……
对她们来说,死亡这回事、存活这回事,都已经无所谓了。
当支撑着精神的某种信仰遭到彻底粉碎,那么,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差别?
已经不行了。
不管怎么做,都来不及了。
还有力气的人做了最后的突击,理所当然地与那些向后逃跑的同伴一样,再
也回不来了。说是强弩之末还不足以形容。士气崩溃、信仰破灭的军队,简直什
么都不是。
然而,沉重的秤锤始终保持一种平衡。
面对胜券在握的战况,南玛尔克森第三解放军可谓战意空前。
参谋们起初还担心以区区万人要维持平地包围网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是
在这座孤独的战场上,宛如遭到遗弃的敌我皆得不到半点增援,这是相当痛苦的
事情。这是片荒地,不具半分战略价值,只有杂草与虫子可以给没有补给品的士
兵们果腹。对被截断退路的敌军而言,这里只剩下无止境的绝望,而这根本无法
帮助她们支撑这场僵局。
结果,在建立包围网的第三天,如囊中物的敌军已然露出破绽。
解放军接收了一整个大队的投诚,并利用此缺口长驱直入,一举击溃了守军
──自由联盟八十一步兵师的抵抗终于崩溃。
在包围网逐渐缩小的同时,对于第三解放军本部来说,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各部队军官们不断押送以队为单位的敌兵来到本部,数量之多令参谋们不禁暗自
窃喜。只可惜这并非全出自她们的功劳。真想不到,一位从中央来此「观摩」的
外地军官,竟能够协助她们获得空前的战果。光凭她们自己的战略,或许早在一
个月前、面临三支敌军的包围时,就已经全军覆没了吧。
战俘们被带往本部后方的地区,就在成堆屍体的隔壁。为了应付总数超过两
千,且不断在增加中的俘虏,解放军甚至调回一个师的战力,以防俘虏们发生暴
动。而堆在一旁的屍体,则是代表部分军队已经完成各自的任务、开始着手清理
战场了。
南玛尔克森第三解放军少将指挥官──洛雅·凡尔赛带领几位心花怒放的参
谋官,来到了这里座临时战俘营。不过将军首先抵达的是火药味更胜于血味的屍
体集中区。看着负责军官对一脸害怕的士兵们下达指示,实在不是什么令上司感
到愉快的事情。
「我军与敌军的遗体必须分开,然后再依其死亡种类做区隔。」
洛雅少将喃喃自语般说着,身旁一位参谋官旋即赶往负责这儿的军官处,以
严厉──甚至可以说是不可一世的口吻指示下属。
这么做实在是浪费时间啊。少将环视战俘营及堆屍处,深深觉得,与其做这
种无聊的琐事,不如马上追击敌方的逃兵要来得彻底。但是,为了取得这一带的
民心,她却得依照中央的规定,顾及解放军的形象,每取得一次胜利就得清理一
次战场。唉,简直是大材小用嘛。
洛雅少将不屑地瞥了眼一具身着敌军军服的屍体,突然间有种想将它抽打成
肉泥的冲动。她带着另外两名参谋官踏上大部分由己军遗体堆成的小山。尽管要
比一般坡地难爬数倍,她还是如履平地般敏捷;相较之下,参谋官就显得相当辛
苦了。少将站在屍山顶端,将一具只剩上半截的屍体拉到正中央,不甚满意地坐
了下去。很快地,一名参谋官才脸红气喘地爬到少将脚边,而另一名已经在半路
忍不住吐了出来。
「还可以吗?如果连这点臭味都忍受不住,将来是成不了大器的。」
整个人几乎无法站起来,只能倚在长官靴子旁的参谋官抱怨道:「我从没想
过军参谋也要处理屍体……少将,现在我们乘胜挺进的话……」
「那种事就先搁在一边吧。」
洛雅少将的身子微微向前倾,右手无预警地抓起参谋官的军帽就往下扔。在
参谋官因着自己的黑色短发投入昏黄大气而寒毛直竖时,长官的手适时地拍了拍
她的头顶,接着以缓慢的动作温柔地抚弄她的头发。可是参谋官似乎觉得这样依
然比不上一顶军帽要来得有安全感,忍不住以略微发抖的声音说:「少将……请
让我把帽子拿回来……」
少将闻言,只是对她面露淡淡的微笑。少将以彷佛年老将死的老人般沙哑低
沉的声音说:「这里又不是中央,没人会因为你的发色就攻击你。」
「只要仔细看,还是会发现轮廓相差很多……」
「会吗?都这么近的看了,我还是看不太出来你的差异。妆上得很完美。」
「那么只要听口音或小动作也能发现……」
面对部下钻牛角尖的性格,洛雅少将感到要是再谈下去肯定没完没了,就像
稍早在本部营帐中等候战果的时候,那场永无止境的早餐辩论。少将以略感厌烦
的语气说道:「你的藉口真的很多,千蛋。」
听见长官呼唤着自己许久未用的名字,参谋官带着小小的喜悦纠正她:「…
…少将,是千代。」
「千蛋。」
「是千代……就像……」
「真的很麻烦。你干脆改叫千蛋不就得了?」
「不行,那样的发音在我们的语言里不具任何意义……」
「知道啦。真不晓得这么固执又罗嗦的个性,是怎么挤进参谋部队的。」
参谋官千代一脸怨尤地吐了口气,撒娇似地以轻柔的动作蹭起长官的靴子。
这时,伴随着一种有别于火药味及屍臭味的味道,另一位参谋官总算晕头转向地
攀上了小山。但即使如此,地狱般的恶臭依然不曾消散。为了不让摇摇欲坠的同
伴在掩鼻发昏的同时滚落下去,千代迅速地抓住她的手,好让她恢复平衡。经过
一番折腾之后,嘴角还挂着黄浆的参谋官终于如愿来到长官的脚边──以放弃挣
扎的模样瘫软在屍堆上。
「阿曼妮雅,吐完啦?那么差不多可以集合部队了吧?」
参谋官阿曼妮雅面露绝望的神情,吃力地摇了摇头,以哀求的语气对着天空
说:「至少再让我休息一下下……」
千代一脸担忧地望向阿曼妮雅,发现她似乎真的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回过
头去,依循两人上来的那条路线往下看,很容易就能发现那些不属于屍体们的东
西,它们带着一种使人发寒的色泽无情地溅洒在屍体上。这么做实在是可怕的亵
渎。不过,踩着死去人们攀登上来的她也没资格谴责对方就是了。千代抬起头来,
对搔着她头发的长官说道:「少将,请让我暂时代替阿曼妮雅。」
这真是个好主意。既能让体力不堪负荷的同伴得以休息,又能在别的领域表
现自己,要是做得比往常好甚至可以博取长官的欢欣。千代对她的决定感到十分
满意。心有不甘、身体却不听使唤的阿曼妮雅无力开口,只好以僵硬的微笑做为
回礼。洛雅少将轮流看着两个人的反应,停止了抚摸的动作。
在第三军的三名军参谋中,她向来偏爱阿曼妮雅与千代。一个是与她一路奋
战过来的下属,一个则是逃过种族屠杀、孤苦伶仃地向军方求助的少女。就时间
上来说,跟随自己已有十年的阿曼妮雅理应占尽这分殊荣;然而从文书官一路爬
升到参谋官的千代,却在去年加入第三军后,迅速地抢去阿曼妮雅在参谋群里的
光采。当然,对洛雅少将及第三军的士兵们而言,这位新参谋的能力是无庸置疑
的。
可是光这点实在无法引起少将的注意。那究竟是为什么呢……洛雅少将就这
么凝视着千代的瞳孔,陷入了严肃的思索。世界才刚沉静下来,旋即被某道声音
打破。挺起上半身的阿曼妮雅忍住想吐的冲动,低声说道:「现在马上召集。」
在那之前,洛雅少将仍然处于奇静无比的世界中。她深信,她正在思考一项
对自己意义非凡的大事,而思考本身甚至不容许任何变化发生。因此,阿曼妮雅
的声音根本传不进她的耳里。直到某个人──直到千代因为听见阿曼妮雅微微颤
抖的声音,因而将目光从少将身上转移开来这个举动,才让她的复杂思考突然间
陷入崩溃。
脑海中的黑眸渐渐地消散、融入一团已然遭到遗忘的白雾,连同存在于过去
的某种贵重的回忆,一起坠入记忆的深渊。这种难以形容的痛苦,正一点一滴地
在她的心头扩散开来。
「……您怎么了吗?少将。」
然而,不管多么痛苦,只要能听见她的声音,只要能听见千代的声音,顿化
的感觉就能得到些许的疗慰。
「啊啊,没什么。」
洛雅少将神情恍惚地应道。千代对少将嫣然一笑,然后轻轻地抱住她的右腿,
以温柔的目光完完全全地抓住了少将那双混浊的眼睛。遭受冷落的阿曼妮雅觉得
既生气又无奈,但这也不是第一次被这么对待了。
阿曼妮雅不屑地瞄了眼柔声撒娇的千代。为什么每一次都这样呢?我总是这
么努力地替将军工作,而这个女人不过是个新来的,却深得将军的宠爱……阿曼
妮雅因着对直属上司的崇敬及爱慕深感不平衡。然而她很快地就从这种失衡下重
新站起来。只要倾尽全力达成将军的命令,一切或许就能回到过去那样也说不定
……阿曼妮雅抱持着这股想法,毅然离开了将军所在的屍山。
战场上的敌军只剩不足一个大队的战力仍顽强抵抗,面对人数超过五倍、拥
有完整战车大队的解放军根本支撑不了多久。随着包围网的缩小,解放军多数部
队已经自前线撤下。现在那些替补久战疲惫的同伴们的,几乎是精神饱满、战意
高昂且直属于将军的第三军精锐。彻底击溃敌军最后防线、完全平定这一带只是
时间上的问题了。
阿曼妮雅穿梭于人潮涌现的野战指挥部,向回营的各个部队再次发出召集令。
只不过,这一次士兵们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不满,看来她们对这场战斗的胜利都相
当自豪。召集所有撤离前线的部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对于无法习惯血肉与伤患
的阿曼妮雅来说,指挥部的治疗所传出的气味实在让她倍感艰苦。在书记官的帮
助下,好不容易集合各部军士官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阿曼妮雅一刻也
闲不下来,集合完毕后马上就带领众人前往将军所在的战俘营。
一踏出指挥部,她就想起那座令人寒毛直竖的屍山。她不是没见过更惨烈的
画面,然而人终究有其极限。对不擅此道的阿曼妮雅而言,死亡是比任何事物要
恐怖的东西。相较之下,随她而来的人们就没这个困扰了。
总数约莫七百人的军士官聚集在一座屍山前,在等候着长官命令的同时,已
经忍不住议论起她们眼前的辉煌战果。完成任务却丝毫未感到如释重负的阿曼妮
雅跟着大伙望向眼前成堆的屍体,犹豫一番后,才鼓起勇气一口气爬到将军脚边。
「啊,你回来啦。辛苦了。」
甫一登顶,千代温柔的问候彷佛嘲讽般传进她的耳里。真是令人不爽。阿曼
妮雅忍住反胃及愤怒的情绪,面无表情地耸耸肩:「毕竟是工作。」
「阿曼妮雅真的很能干呢。我好佩服你。」
阿曼妮雅瞥了眼朝自己微笑的千代,转头望向彷佛失了魂般凝视半空的少将。
「将军,回阵部队已经集合完毕。」
冰冷的声音化为一根锐利的刺,刺破了洛雅少将无语的沉思。少将用像是刚
睡醒般的表情看了看阿曼妮雅与千代,但是她只对千代露出笑容。
「辛苦了,阿曼妮雅。」
洛雅少将站了起来,阿曼妮雅与千代像是在竞争般地分别抱住少将的一只脚,
彼此交换了互不相让的眼神。少将默默地俯视底下那群正积极谈论战事的部属们,
心头涌现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头好痛。
愈是去想,就愈是痛。
深沉的疼痛伴随着令人发狂的声音,至今仍残留在脑海的某处……敲响着小
小的旋律。
「──第三军的各位,作战辛苦了!」
聚集在这儿的人们听见少将沙哑的叫喊,纷纷安静了下来。
「由于我军的勇猛,已经给予敌军最为惨烈的一击,在最前线的这里扭转了
战局!想必那些侥幸逃走的败兵们,已将南玛尔克森第三解放军的名号一并带回
她们的老巢。今后,我军将面临比这一个月来更为可怕、绝望的战场吧。」
这真是件不怎么令人开心的消息。然而,底下的部属们却没有任何反应,只
是安静地听着少将的宣布。
「不过,我们不会放弃!即使像是一个月前,我军遭受敌三方夹击、苦守待
援的时候,我们也不曾放弃。我等第三军将以最强的意志力及战斗力,面对所有
的苦难。哪怕眼前是条通往地狱的道路,我们也将以敌人的鲜血为光荣的死途铺
路。那些一直以来皆小看我们的敌人,要准备吃更大一记闷亏了。在此,洛雅我
先对各位的付出表示感激与敬佩!」
一样没有人鼓掌叫好。但不论是谁都可以清楚感觉到,彼此心中的雀跃就要
无法压抑了。因着好奇而聚过来的士兵们慢慢地增加,众人的耳朵里只剩下少将
那道沙哑的声音。
「如果各位早在最初即做出赴死的觉悟,那么我恭喜你;没有的人,最好现
在就跟上我的脚步。对这个世界还有所眷恋的人,现在就回想吧。那些切不断的
意念究竟是什么?是继续躲在刀枪炮火下看着同伴们死去?还是在这看不到明天
的世界里,孤单地、空洞地、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不论答案为何,即使得不到答
案也罢,我们都将把思念全部留在这里,朝最后的据点──自由联盟占据的西方
都市发动突击、解放无辜的人民!各位啊、第三军啊!问问自己,是否已经做好
了觉悟!是否已经准备好……与我一同,杀入疯狂深渊的觉悟啊!」
伴随着洛雅少将高昂的呼唤,将这儿挤得水泄不通的士兵们同时爆出了兴奋
的怒号。士气,比起战时要更加激昂了。无形的激动鼓舞着每个人的心,将数以
千计的情绪化零为整,全数注入洛雅少将的意念上。在第三军一片躁动中,只有
一人……对此感到不寒而栗。
原定计画不是这样的。
阿曼妮雅眼见逐渐失去理性的将军,忍不住对此心生恐惧。这是怎么回事?
我军不是该在平定这里以后建立防线、等待两翼部队挺进吗?如若舍弃战线向南
猛进、深入敌军中心,只怕会沦落到全军覆没的下场……她惊慌失措地仰望将军
的脸庞,好几次想站起身子、当面质问将军的决定,然而每次都被不时响起的欢
呼声给压制住。阿曼妮雅转而看向同样抬头仰望着洛雅少将的千代,却也寻不着
一丝理性的迹象。
「将军……」
阿曼妮雅细微的呼唤声投入污浊的空气中,没有传到任何人的耳里。
每个人都疯狂了。
不,应该说,每个人都被将军的疯狂传染了。
而在这片混乱中,唯一的理性──阿曼妮雅突然陷入了沉默。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这种场面,在这
一年来是见多了。每一次的混乱结束后,总会替某些人留下一个机会。阿曼妮雅
异常冷静地思考。要是能像那个人一样,利用这股混沌来掌握将军的目光,那又
何尝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是啊。只是循规蹈矩,根本无法博取到什么;干脆就利用这场混乱,一
口气把将军从那个女人手中抢过来吧。
阿曼妮雅冷冷地笑了出来。在她所未察觉的风景里,同样也浮现了另一道令
人不快的笑意。屍堆上弥漫着有别于底下的异常氛围,然而身陷其中的猎物们至
今仍沉醉在各自的世界中。
看了眼浑然不知的阿曼妮雅,千代轻轻地笑着。
「喔喔喔!看我们的吧!第三军!第三军!」
「玛尔克森万岁!我们将解放这个世界!」
「准备好啦!随时可以痛宰自由联盟的混蛋们!」
「第三军万岁!少将万岁!洛雅少将万岁!」
──什么都好啊。
只要能达成这点小小的愿望,要她们做什么都好啊。
即使手中只剩砂石与尘土,只要将所剩无几的信仰加诸其身,便能化为修罗
奋勇杀敌;哪怕眼前耸立着血与肉打造而成的巨壁,只要秉持着永不动摇的狂热,
破碎的下颚依然有着咬碎敌人的勇气;舍弃了理性的情感化为最纯真的信念,现
在就为了她们此生最后的主人而战。
对她们来说,死亡这回事、存活这回事,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要谨记最初的信仰,那么,就一定还有守护主人的力量。
「凡尔赛军团听令!明日破晓,随我血洗亚库兹克!」
洛雅少将登高一呼,解放军热切的斗志旋即爆发。士气冲天的士兵们的怒号
直抵云霄,令呆坐在邻区的战俘们不禁心生恐惧。而这分夹杂着希望与绝望的激
情,同样地在每个人的心中回响着。
洛雅少将就这么沉醉在狂热的漩涡中──准备与她的军团做最后的突击。
§
战后检讨会实在是非常讨厌的东西。前几天好不容易才从前线退下,回到睽
违整整一个月的军官宿舍,马上就被点名参加这一次的检讨会,连抱怨与拒绝的
时间都没有。虽然只需要各参战部队的指挥官出席即可,其她人员能够理所当然
地充分休息……很不幸的是:我就是本师团的指挥官。
我们的部队本来是为了增援西方战线的特殊任务而出发,由于战况的演变不
如中央预期,部分军队得以暂时后撤;当然,虽说是一时撤退,也不是没有隔天
就收到召集令的可能。总之呢,既然回到了「基地」,就得把握机会好好休息。
我相信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我们脸上都积着同样浓厚的疲惫感,心里所想的
大概也是同样的事情。当我从不适合睡觉的运兵车跌跌撞撞地踏入基地的那一刻
起,满脑子都是吃饭与睡觉这回事……不,因为最近的伙食稍微好了些,吃饭这
件事就暂且延后吧。
接着五分钟后,我就坐在某间既没有空调、也没有电风扇的会议室里面了。
「执行央格鲁作战的所有参与部队指挥官都到齐了,那么本次作战检讨会正
式开始。」
根据坐在我左手边的某位师团长所言,正在讲台上复诵作战计画之目的的老
女人似乎是第一军团的参谋长,也就是与我们这批第二、三军没见过几次面,也
不曾出现在西方战线的长官。她是来代替临时外出的第二军参谋长,为我们主持
这场烦人的检讨会。
过程就像过去我参与的数十次检讨会一样。精疲力尽的师长们大抵不发表感
言,有的人就像现在的我一样累到快死掉了,有的人则是没什么话好说,但更大
的原因是──足以使我们信任的书记官根本不在场。只靠参谋长的脑袋瓜是能记
下多少事情呢?
唉。反正等回到宿舍后,再与几名部属一同讨论讨论、写分报告书呈送上去
就好了。我无聊地趴在桌子上,尽可能在一军参谋长的催眠下保持清醒。
检讨会从晚上七点半开始,历经了漫长的三小时终于结束。尽管我已经很努
力地撑起眼皮,最终还是挨了两次骂。所幸的是,在我清醒的期间就目睹了更多
同伴遭到老女人的责备,这代表至少我不是唯一不小心睡着的可怜虫。
在等电梯时,一位频频打着哈欠的同伴对正想跟着打哈欠的我说道:「那只
母老虎真的好可怕。呼呵──也,也不体谅我们连续两天都在强行军。呼啊──」
我打了个大哈欠,脖子连动都懒得动了,只是勉强地张开嘴回答:「她好像
很习惯教训人,以及主持这种枯燥的会议。」
「没错。其实检讨了这么久,最后还是要写报告书嘛。既然如此,不如不要
开检讨会。」
「这件事我深表赞同。说到这个,海瑟,你顺便帮我写报告书好不好?反正
我们的部队都混在一块防守。」
「呼呵──才不要。我已经帮过你一次了,而且我绝对不会再帮你。」
我几乎是使尽力气地耸肩,以哀求的眼光凝视着海瑟褐色的双眼,说道:
「那一次纯粹是意外嘛。帮帮我啦,再一次就好。好不好?嗯?」
当。就连走路都倍感艰辛的状态下,电梯开门的声音也显得相当沉重。我尾
随海瑟进入已经半满的电梯,一股令人想吐的味道扑鼻而来。由于结伙的时间不
算少,我知道海瑟对这种浓厚的汗味根本无法忍受。果不其然,自从电梯门关上
后,她的脸更加显得臭了。我们面对面地挤在人群中,海瑟用不耐烦的声音,直
视着我的眼睛说:「我绝对不要。而且我不想再提那件让我被临时执行长臭骂了
一整晚的事情。」
啊啊,无知的海瑟就这么在人群中投下一记引人注目的震撼弹。这枚弹头搭
配她的身分,使得电梯里的人们都对这件事深感兴趣。可是这件事真有那么不堪
回首吗?我想只是临时执行长小题大作吧。我稍微挪动一下身体,结果因为旁边
的人全身都是汗,变得更不舒服了。
「唉唷,别这样嘛。我怎么知道你真的相信装甲兵会从眼睛发出雷射炮这种
事……」
「你还讲!」
当。不晓得到了几楼,但是海瑟一看见电梯门向左右敞开,旋即抓住我的手
走出了拥挤的电梯。如同进入电梯时那般,跨出电梯的瞬间,清凉的空气很快便
笼罩全身,使人感到一阵喜悦。走没几步,在电梯前方的路线图那里,等到我们
俩以外、所有知晓「某位步兵师长居然认为装甲兵的眼部装甲会发射雷射炮」的
人们都离开这个楼层以后,她才一脸生气地瞪着我。
「不准在别人面前提那件事,否则我就把你在弹药库干的好事讲出去……」
她说的是那件事啊……那就没办法了。
「好嘛、好嘛。可是话说回来,我竟然会被躲在一旁偷窥半个小时的人威胁,
感觉好像怪怪的耶?」
海瑟圆滚滚的脸颊马上红了起来。她微微颤抖地发出「呜──」的声音,因
为无法反驳我的话气得掉头面向那张既不生动又不漂亮的路线图。海瑟赌气似地
鼓着脸颊,说道:「……我那个是正常的需求。而且是被你影响才会做出那种事。」
呜哇……看来以后我在解决我的正常需求时,得挑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
听见海瑟理直气壮地将她的偷窥行为正当化,不知为何令人感觉有点可爱。尤其
是在人来人往的,呃,军政大楼三楼,聊起一点儿也不严谨的话题会让我感受到
一股叛逆般的雀跃感。
突然间,不被允许奔跑的走道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我们往走道的另一侧望
去,看见了某个人正以全速朝我们这儿跑来。那张脸我还有些印象,因此我采取
了最适当的动作──闪到一旁,让那个人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海瑟,然后将正要
大喊的她压倒在地。
「哇啊!哇啊!海瑟你回来啦!已经三个多小时没见了。人家好想你喔,好
想好想喔。」
那是标准的会引来旁人侧目的高分贝音量,以及甜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口吻。
「混、混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军政大楼啊!妮恩,快点起来,不然会被误
会……」
事实上已经被误会了。我好心替她们环顾四周,确认现在即使站起来澄清也
来不及了。我趁现在往电梯口移动,但是因为想看下去而显得犹豫不决。
「为什么会被误会?海瑟是妮恩的爱人啊。我们不是在西方说好,要是能活
着回来就结……」
「闭嘴!我可没说过这种话!倒是你,再不起来的话,我待会就通知宪兵队!」
「不要!不要!海瑟是骗子!明明说过只爱妮恩的!上个礼拜才在那间火药
库跟人家……」
……我还是不要看下去好了,免得待会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在心里向海瑟
道别后,我连忙闪进正巧打开的电梯里。又是一阵闷热感。电梯关上、开始下楼,
但是却还听得见妮恩的吵闹声,我想她们很快就会挨骂了。
再一次步出电梯时,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落差给击倒了。快速离开军政大
楼后,我在略显燥热的晚风拥抱下,慢慢走回就在对面不到百尺处的军官宿舍。
然后,又是电梯。虽然可以绕点路走楼梯上去,但是现在的我似乎就只剩嗅
觉还有些许抵抗力。无论如何,历经了总数达八次的空气落差后,我的鼻子总算
宣告无条件投降,而我也终于回到了我那间校级军官专用宿舍。
转开没上锁的房门、窜入黑漆漆的房间里,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灯与空调。
呼,一个多月没见到的宿舍,多少也挺令人怀念的。我在房门口将所有能脱的衣
物全部脱光光、抓了条挂在门旁的浴巾,想都没想就往白白净净的床上跳。
呼嗯。要不是有清洁员定期整理宿舍,现在也不能享受到如此轻松的时光了。
嗯!清洁员实在太伟大了!由于全身都是汗,在不想弄脏床铺又想动来动去的慾
望促使下,我只是趴在床上,将脸埋入有点香味的枕头里胡乱扭动。
唔嗯嗯……这个是在边境都市才有的百合香水的味道……淡淡的香气舒服极
了。真想随便发出无意义的呻吟……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早已发出了既诡异又难
听的声音。
……等一等,好像有什么不对。我从来没用过这种香水啊?印象中,特别喜
欢香水的似乎只有她们几个人……再等一等,为什么我的房门没上锁?
「抓到你了!」
我正感到背部一阵冰凉,突然就听见房门处传来了某个人的声音。那个人以
非常灵敏的速度跳到床上,在我正欲转身时彻底压制住我的行动。百合的香味同
时从前后包夹住我的身子,背部被某种冰冰凉凉又软绵绵的东西给压住。
「为、为什么你这家伙会在我的房间啊!」
啊啊……我这不就跟可怜的海瑟一样了吗。可恶!我竟然在最后关头大意了。
英格丽用她凉凉的双手抓住我的手臂,把脸埋入我的脖子与右臂划出来的白
色空间中,嗅着我的肩膀,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人家是你最爱的部下
嘛,有最亲爱的长官宿舍的钥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哦。」
不管怎么想,除了我以外,只有授权进入的清洁员才有办法进入我的房间。
我维持着贴紧枕头的姿势对英格丽说:「你是不是对清洁员做了什么好事……」
「哎呀,伊蒂丝吃醋罗?嗯?」
「……才没有!再、再说,为什么你也没穿衣服……而且你的身体好像滑滑
的?」
英格丽舔了舔我的耳垂,无力反抗的我就像伤痕累累的猎物,只能在心中祈
祷不要那么快被吃下肚。英格丽轻轻笑着,冰冰凉凉又滑溜溜的身体在我背后缓
慢地挪移,对疲惫的我来说是非常舒服的动作。
「长官是部属的典范,既然长官脱光光,我这个部下也就跟着脱光光罗。然
后这个呀,好像是叫香精油的东西,在亚库兹克那儿挺贵的。据说它可以消除疲
劳,对性生活也有显着的效果喔。」
「我相信它的功用,但我总觉得你只是因为后者的理由才买下来……」
「呼呼。反正不好用的话也能当香水。嗯……这样舒服吗?」
可恶的英格丽,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我无法反驳。
或许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每当我出任务、搞得身心俱疲时,就会
想在软绵绵的床铺上打滚。这么说好像还不足以形容。总之就是在有空调的地方,
全身在软绵绵的「拥抱」下慢慢睡着,就像这种感觉。
而现在,我的身体下有凉凉软软的床舖,背后则是更加凉凉软软的英格丽的
身体……
实在无法反驳。
「还挺舒服的……」
英格丽听了以后反而变本加厉。她将某种冰凉的液体倒在我的背上,害我发
出诡异的惨叫,但是她不以为意地将它们均匀地涂抹开来。我感觉整个背都凉凉
的,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恶心感。
「你该不会是把精油抹在我身上吧?」
她一边东推西推,一边说:「这样可以舒压啊。而且看起来也挺诱人的。」
我忍不住抱怨:「如果你肯帮我按摩个十分钟,我就承认这可以舒压。」
「哦。真不愧是伊蒂丝,想得跟我一模一样。」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是只要仔细一听,就能发现她的语气中仍然夹杂着的
某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以我长期的经验看来,那应该是……
「来、来,转身。」
「……你想干嘛?」
「正面也得抹油呀。你看看,我的身体变成油亮亮的样子。」
「恕我拒绝。」
说完以后,我紧紧地抱住枕头,不让英格丽有一丝机会。但是,当我察觉俎
上肉根本没得反抗时,却是为时已晚。
「哦,这样啊。」
英格丽满不在乎地说着,接着身子向前一移,坐上了我的肩膀。不过看见我
对此丝毫没有反应,她又不放弃地转过身体,整个人趴到我的身上,两只手犹如
宣告胜利般捏起我的大腿。
「伊蒂丝的屁股还是一样这么可爱。」
饶了我吧……在我感觉到英格丽的手指慢慢往我的屁股上挪移后,马上就举
白旗投降了。
「好、好啦,我知道了,我转身给你抹就是了。」
「嗯?没关系呀。现在我对这里比较有兴趣。嗯──我来看看,伊蒂丝这里
有没有清干净。」
我试着起身,不过因为英格丽的腿锁住了我的肩膀,她的手肘又相当有力地
压制住我的腿,因此只是做着无谓的挣扎。结果在一阵称不上骚动的挣扎后,我
终于还是清楚地感觉到,英格丽将她的鼻子埋入了我的屁股间。
也许是疲倦的影响,面对徒劳无功的结果,我几乎是放弃似地任由她摆布了。
英格丽用滑溜的手指在我的屁股上东捏西捏,同时深深地──就如同她所说的那
般,嗅起我的肛门。
啊……早知道会被做这种丢脸的事,刚刚应该乖乖地照她的话做。
英格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当中夹带着她的呼吸声,让躺在另一端的我听
得面红耳赤。
我觉得要是一直听下去,肯定会一发不可收拾。好,我得想一些别的事情来
转移注意力。刚才的会议有讲到什么吗?不行,因为根本没在听,要回想实在太
困难了。好吧,那上一次上厕所是在什么时候呢?啊……不能想这件事。不过我
还是非常在意。要是让英格丽闻到异味该怎么办……我想最后一次应该是昨晚,
因为吃坏肚子在草丛里……啊啊!我哪会记得有没有擦得不留一丝痕迹啊!
……好累。不管了。既然我都是个大人了,应该会擦得很干净才对。我毫无
根据地对自己的行为抱持莫大的肯定,接着就被英格丽的一句话狠狠地敲碎。
「这种味道,果然是脏脏的……在这边边还有一点痕迹呢。要不要人家帮你
清干净呀?」
真是丢脸死了……不过我得声明:我只是因为不能动才答应她。
「卫生纸在……」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说完,英格丽就用两手将我的屁股推开,带着温热触感的
舌头想也不想便贴上我的肛门。
「呜咕……嗯……」
英格丽发出的声音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配合肛门上的温柔触感,使我忍不
住微微发抖。我对她的袭击完全无法招架。
「呜呼嗯……苦苦的……伊蒂丝的……呜嗯……」
「……啊……」
英格丽开始吸着我的肛门,一只手抚摸我的大腿,另一只手则是继续将油抹
在我的屁股上。她的动作连贯得无懈可击,我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好舒服。可是这样下去的话,我的身体恐怕很快就撑不住了。我稍微扭动脖
子,让半边闷红的脸得以接触清凉的空气。从黑暗空间脱离之后,首先浮现在面
前的就是英格丽的大腿。我将英格丽的右腿往内侧推,尽管脑袋一片混乱,依然
想要亲吻她的身体。或许这就是我的小小反抗,但这个举动反而令英格丽更加兴
奋。
「呼呼,变得很干净呢。现在伊蒂丝的屁眼上,只剩下我的味道哦……」
「啊啊……不要闻啦……」
无视我的哀求的英格丽再度推开我的屁股,颈子一倾,开始大力嗅着沾满她
的口水的肛门。我因为羞耻靠在她的大腿旁发出呻吟,但这道声音反而让我的脸
变得更红了。
「好棒的味道。伊蒂丝,你的屁眼变得好可爱……呼,也很可口……要进去
了哦。」
英格丽用裹着唾液及精油的手指头戳了戳我的肛门,然后慢慢地朝里头窜入。
「进来了……啊……英格丽的……」
「进去了哦。伊蒂丝里面好热、好舒服呢。」
不知不觉间,口水就这么从嘴角滴到了枕头上。英格丽纤细的手指鲜明地烙
在我的脑海中。慢慢吞吞地深入一截指头后,她便在紧缩着的肛门里随意抠了起
来。我嗅着她的大腿,任由口水在松弛的精神放肆下继续流出。没多久,就深入
到第二个指关节了。英格丽的手指不再像刚才那样试探着,而是更加粗鲁地来回
抽动。
「好热……好热……英、英格丽……」
英格丽继续保持着顺畅的动作,亲吻我的屁股。
「这样的伊蒂丝也很漂亮哦。看着你被撑开来的屁眼,我就忍不住想加快动
作……啊啊,你听听,都被插到发出咕啾咕啾的声音了呢。」
抽插的动作渐渐加快,我的喘息声也跟着变得更大声。想要英格丽更加粗暴
的情绪,也彻底覆盖住疲惫的理智了。
「啊呜……啊……英格丽……好棒……好棒啊……」
「伊蒂丝也很棒哦。怎么样,还要吗?屁眼还要吗?」
「还要……再深入点……!」
混乱的脑袋一瞬间变成彻底的空白。只想要英格丽。只想要她继续爱抚我的
肉体。只想要她再做更多会使我们俩舒服的事情。我顺从本能发出淫秽的叫声,
希望能藉此为她的动作火上加油。
肛门因为她的手指不停抽插变得很热,如同依偎在她的大腿边的我的脸颊。
我闻着黏在英格丽大腿上的我的口水,将它们想像成英格丽股间的蜜流,藉由下
流的妄想加深肛门被侵犯的快感。
「好烫、好烫、呜……哈呜!」
在英格丽正欲对我的呻吟做出反应时,距离床舖稍远的地方倏然响起扫兴的
声音。
某个人转开了门把。
脑子里只剩下被英格丽征服这个念头的我根本没去注意,我想,现在没有什
么事要比接受她的爱意来得更加重要。英格丽或许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她因为开
门声打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手指头依然在我的体内搅动着。
等到她突然停下动作后,我才带着不高兴的态度稍微抬起头──然后就跟英
格丽一样呆愣地,望着一脸微笑地站在门口的茱莉亚。她那双漾着淡淡笑意的眼
神之中,不知为何透露出彷佛要当场枪毙眼前两名现行犯的感觉。茱莉亚轮流看
了我们俩人一眼,以平静的语气说道:「现在这个情况是怎么回事?伊蒂丝、英
格丽,你们哪一位要向我解释一下呢……?」
呜啊,我亲爱的英格丽,你就好好保重吧……
第一章「她的军团」#2
茱莉亚身穿应该有三天没洗的军服,全身配件从头到尾都是战时装备,她的
严谨毫无保留地从前线带回到了基地。我很佩服她的忍耐力。究竟为什么可以连
在基地都穿成这样?要不是被迫参加折腾人的检讨会,现在的我大概也会像军官
宿舍的大部分人们一样──穿着无袖又简陋的衬衫,下着则是随便应付,就这样
走在宿舍里。
话虽如此,我现在的状态也没严肃到哪儿去就是了。即使已经随手抓了军服
往身上套,凌乱的姿态却丝毫没有半分威严。真要说的话,现在的我还比较像个
挨骂的小孩子。而另一个闯祸的孩子衣服根本不在床上,所以她现在依然光着身
子。
「……也就是说,你丢下夜间检视的工作,原因是担心师团长没有安全回到
宿舍中,不得已耍了小手段好溜进这里;而你因为刚开完会,累到没办法反抗手
无寸铁、非法入侵的部下?」
站在床前的茱莉亚推了一下眼镜,靛蓝色的浏海跟着微微飘动。我连忙点点
头。真是精辟的总结啊,我愈来愈欣赏茱莉亚了。她竟然可以完全省略掉我们俩
说错或乱说的部分,将长达十分钟的辩解整理成浅显易懂的几句话。可惜的是,
尽管我们都老实地说出实情,似乎只有我的理由不构成问题。
那位非法入侵的部下──眼见情况不妙而试图开溜的英格丽才刚跳起身子,
就被茱莉亚的配枪抵住了额头,为了保全性命,她只好乖乖退回床上。掌握局势
的茱莉亚将房门上锁,然后跟着坐到床边。因应动作敏捷的英格丽可能再度逃跑,
茱莉亚左手还握着上膛的手枪。即使是彷佛随时会开枪的姿态,茱莉亚却用着问
候般的口吻对英格丽身后的我问道:「伊蒂丝,战后检讨会怎么样呢?」
这样还挺吓人的。英格丽就挡在我的前面,因此茱莉亚的枪口理所当然也对
着我这边。我牢牢抓住英格丽微湿的肩膀,确保不会发生因为她灵敏地逃脱,使
得茱莉亚失手枪毙自己长官的悲剧。稍稍贴近英格丽的背部,精油的香气显得更
是浓烈。我表情略显僵硬地说:「准将大人因故缺席,代班的据说是第一军团的
总参谋长。」
茱莉亚悬空的左手依然纹风不动地指向这边。呜。英格丽你别乱动啦。
「是玛索参谋长?满头白头发、皱纹多到快掉下来的矮个儿?」
这句话要是被总参谋长听到,我们大概得被关上好几天吧。不,依照总参谋
长那不怎么和善的个性,即使被她狠狠地鞭打一顿也不稀奇。不过茱莉亚的叙述
完全正确。
「对,就是那个无趣的老女人。我跟海瑟、莉莉安,还有其她人都快被她搞
疯了。虽然谁来主持都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是特别累人。」
「我想也是……以前我也让她教过,真的挺乏味的。所以这次还是得写报告
书罗?」
「是啊……我没那个勇气,当面向总参谋长回报。」
讲到战后报告书,已经精神不济的我实在有股想一头撞死的冲动。本来我是
打算万一海瑟拒绝我的提议,就等隔天早上抱着空白报告书去敲茱莉亚的房门,
只要她的心情没有特别差,通常都会帮忙写下好几十页的报告。不过,现在这情
况看来是不太适合谈起这个话题了。始终保持着同样姿势的茱莉亚彷佛猜知我的
心事般,表情平淡地对我说:「那真是刚好,待会我就留下吧?善用像现在这种
还没淡忘的疲惫,才可以留下最真实的记录。而且,我在这边还可以确保你的安
全。」
英格丽突然不怕死地指着茱莉亚,插嘴道:「你不会趁伊蒂丝熟睡的时候偷
偷抱住她磨蹭吗?难道你就不想在伊蒂丝的鼻子前闻着她吐出的气味,也不想在
她无法反抗的时候……呜呃!」
在听到她的惨叫声以前,我的意识似乎稍微停摆了几秒钟。不管怎样,在我
右手臂豪迈地勒住英格丽的脖子后,她才停止讲一些听起来只有她会做的蠢事。
虽说我的臂力不怎么强,还是能发挥如此功效。因为是从后方勒住她,后脑勺撞
上我的肩膀的英格丽正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我,看到她这种很明显是装出来的模样
……我终于还是招架不住,于是才勒没多久又松开了手。
啊啊,要是茱莉亚的枪口像现在这样咬着我,我是绝对不敢做出对她大小声
这种不要命的疯狂行径。果不其然,在英格丽装作被勒得很紧、假咳得很厉害的
时候,茱莉亚已经将佩枪放到一旁,准备再给她致命的一击了。为了可怜又可恶
的英格丽着想,我赶紧转移茱莉亚的注意力。
「如果茱莉亚方便的话,那就这么做吧。报告书果然还是愈早写完愈好。」
这时英格丽已经趁乱躺到我的大腿上了。正欲掐住猎物脖子的茱莉亚转而面
对我,可是她的双手却做出与那副温柔的表情完全相反的动作──茱莉亚一边掐
着英格丽的脖子,一边若无其事地对我说:「那么我等等就回去拿换洗衣服。不
然,万一你先睡着那就糟了。」
说得没错。即使再怎么累,只要茱莉亚肯来帮忙写报告书,都得撑到她进房
为止。至于之后我要什么时候「不小心」睡着,就再看看罗。哎呀,有这种想法
的我还真是坏心眼。不管了,反正事后再向茱莉亚道歉吧……
我点点头,笑着说道:「茱莉亚果然很可靠呢。」
听见我这么说的茱莉亚稍稍睁大了双眼,然后略显害羞地别过头。老实说,
对平常不怎么喜欢笑的茱莉亚而言,这个反应真的很可爱。不识相的英格丽即使
脖子被掐住,还是做出嘟嘴的动作打岔:「什么嘛,正经鬼!伊蒂丝你要小心,
说不定她就是要等你睡着后伸入你的……呃!」
我还没来得及赏乱说话的英格丽一记手刀,茱莉亚就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
加重双手的力道。
「别把我跟你这种不检点的笨蛋混为一谈!我对伊蒂丝……这个……」
拜托你不要在说这种话的时候露出那么冷酷的表情啦……好像我跟你有什么
血海深仇的样子。茱莉亚支支吾吾地说没几句,突然就站了起来。不晓得她在紧
张什么,连头也不转过来,就面对房门说道:「……我先回房准备!至于英格丽,
我会负责把她带走。」
茱莉亚这般说完后,就用非常迅速的动作将英格丽用棉被团团包住,然后掏
出不晓得放在哪儿的绳索将她与棉被五花大绑。我想英格丽绝对有办法抵抗,只
是不晓得为什么,她露在棉被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十分享受。
真要说的话,应该不是享受与棉被绑在一块的感觉,而是茱莉亚难得露出慌
慌张张的模样吧。在一旁呆坐着的我突然对英格丽的享受有股感同身受的感觉。
等到茱莉亚准备就绪时,英格丽才恍若大梦初醒般睁开双眼,对逐渐远离的
我大叫:「呜啊!伊蒂丝!半夜记得要小心,别被茱莉亚偷袭成功呀!」
我挑起眉毛,望着已经被抱到房门口的英格丽。无论如何,这句话从你嘴里
讲出来实在很没说服力啊……
尽管已经要离开房间了,英格丽却仍不死心地大喊:「伊蒂丝!浴室!浴室
地上有人家沾满汗味的衣服,你要用的话可以把……」
「闭嘴!」
我大叫着对房门扔出枕头,结果门被同样气急败坏地喊叫着的茱莉亚用力甩
上,那有着淡淡香味的枕头纵使飞快地朝前方突击,最后也只能乖乖地坠落于门
前。
真是的。被英格丽这么一搞,步调通通都乱掉了。嗯?不然原本我是怎么打
算的?也罢,至少请茱莉亚帮忙写报告书这个最优先事项已经解决了,其它的就
顺其自然吧。我坐在空无一物的床上,搔起有点痒的头发。看样子,我的棉被大
概要等等才会回家吧。
我走到门前,不放心地上了锁,然后抱起任务失败的枕头。呜。软绵绵的感
觉彷佛能传染似地,光是像这样抱住,疲劳好像就稍稍减退了。我就这么呆呆地
站在房门前抱着枕头好一会儿,才从它柔软的触感中清醒过来。
正打算回到床上、没教养地随便瘫软四肢时,我突然想起了英格丽所说的话。
究竟是为什么会在被绑走前说出那种令人不禁害臊的事情呢……我真是愈来
愈搞不懂了。不过,英格丽的话却让我在浴室前停下了脚步。
不,我绝对不会照她所说,做出那么丢脸的事情。
我犹豫着伸出右手,将浴室的灯打开。
地板上真的散着一套内衣与军服。从衣服上头沉淀的色泽看来,也许英格丽
在骚扰我之前真的流了不少汗。
啊,不对!我只是想确认她的衣服是不是在这儿……就只是这样。
在我这么提醒自己时,才发现自己早就踏入浴室之中。好、好吧。只是确认
这些东西,应该不构成任何问题吧?说得也是。不过就是部下遗忘在我房间里的
衣服,身为长官的我检查一下,也不会有任何的……
不知何时,枕头已经滚落到浴室外头,而英格丽的棉质内裤就在我的手中。
呜嗯。原来她今天穿的是这么普通的内衣啊……好像有一点味道,不会是汗味吧?
好,确认,我只是要确认……
心跳声噗咚噗咚地响着,每响一次,我就说服自己一次。呜。没问题、没问
题,这么做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嘛……理由愈加显得模糊,于是抵抗也就渐渐消失
了。
我将双手并在一块,十根手指头隔着因湿气显得有点重的那件内裤,紧密地
压住了鼻头两侧及脸颊。
吸饱水气与数种味道的棉布料贴住我的鼻子,混杂着好几种不同的气味带着
足以使人发晕的压迫感袭来,是股无法立即判别、却能让人快速回避的复杂气味。
我在浓郁的腥味中沉默了好一会儿。
有熟悉的味道,但也有陌生的味道在。小小的愉悦被大量的不安遮蔽住,因
此我必须相当专注地嗅着它们的气味、从中挖掘出所有的愉悦感。慢慢地,鼻子
习惯了这股气味,我就再也找不到被隐藏起来的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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